××同志:
你来信说要把书法当个“大事业”。甚至抛家舍业,要“穷毕生之力,一定要搞出点名堂来”。我不知你说的“名堂”究竟是什么,但这不顾一切的“彩票工程”,我认为十分危险,万万使不得!
你的字写得不错还“多有困惑”--我看这困惑不论是“书法取向上”还是“现实际遇上”,根子都在“思想认识上”的完全错误。你想靠书法“谋生”,我以为更是水中捞月钻冰取火。虽然现在也有“靠书法吃饭”的,但应该看到“写好字”和“吃上饭”其实一定是两股道--各有各的诀窍。不妨想想那些名声显赫的大家,有哪一个工资是书法发给他的?
古今大书家可都不那么“专业”,不要以为人家也像咱一样心里只有写字,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他们的真理想大怀抱。鲁公要做忠臣、东坡不愧文豪,毛泽东要打仗救中国,郭沫若要写作、学问有创造。我们写字的都佩服于右任--但只见他草书写得好,却不知道这位光绪举人、南社诗豪,志向却是思想启蒙和社会改造。他创办复旦公学、中国公学,又追随孙中山参加辛亥革命,还创办、主编过几家影响极大的报。他还曾执掌上海大学,又历任交通次长、靖国军总司令、国民政府审计院院长、监察院院长还兼着最高国防委员会委员等等,……如此繁重的政务、大业,你说书法在他的人生份量能占多少?
再举一个“俺们称作书法家”的马一浮的例子。他16岁应县试就榜首夺魁,而鲁迅周作人哥俩当时才是三十几名的排号(据《知堂问想录》)。之后,湛翁先生到上海学英、法和拉丁语,还与马君武、谢无量合办《翻译世界》。21岁他就留学北美,研究西欧文学,还写了《欧洲文学四史》等著作。后又游学德国学德文,还带回了德文版原汁原味的《资本论》。不久又留学日本,研究西方哲学。191年前后大力宣传西方进步思想,支持辛亥革命。之后就潜心考据、义理,研究古代哲学、佛学和文学。他一生著述宏富、建树博大深厚,大哲学家熊十力极少称许别人,但他对马的“道高识远”却佩服得五体投地(《十力语要》卷二《与贺昌群》);当代已故哲学大师贺麟说:“马先生兼有中国正统儒者所应具备之诗教礼教理学三种学养,可谓为代表传统中国文化的仅存的硕果”。 现在社会和学界都一致公认,无论儒学、理学、佛学、哲学,马一浮都不愧“一代宗师”的称号。可惜咱这些写字的却只看到他的书法篆刻,还常为他是“书卷气”还是“山林气”斤斤计较……。蠲戏老人的学问,咱是读不懂的,诸如《太和会语》、《宜山会语》、《复性书院讲录》、《尔雅台答问》、《尔雅台答问继编》这类书名,也不用全都照录了,但由此可以想见,比起做学问,他老人家眼中写字又能算个什么!
……这些例子都表明:一,书法本不须用毕生精力来伺候也搞得好;二,倘说境界,恐怕也是书法之外才更开阔更崇高;三,假如真把这些人物圈起来只准他写字论书,那才叫请君入瓮还要架在火上烧!
书法古来就是“小道”,现在却“引无数英雄竞折腰”。五四以来的有识之士,都主张青年宁肯鲁莽粗糙一点,也不要成为古风翩然、国学负担沉重的“斯文人”,更不该在毛笔文化中把青春热血全耗掉;余秋雨写《笔墨祭》,把书法比作“舒适的庭院”、“宁静的港湾”--当立志于社会改革的“弄潮儿”和“跋涉者”,一旦耗尽了斗志、失却了目标,最亲近最自然的归宿,就是在书法这个“收容所”里寻找慰藉和躲避喧嚣。我认为这个比喻道出了实情和本质。当初参与创办《新青年》的风云青年沈尹默,后来做了整天谈论“内擫外拓”的寓公,咱送他“大书法家”的称号,你说他心中是失落、苦楚还是光荣、骄傲?当然,写字能为“稻粱谋”,在当今已有可能,也没什么不好;但“非是磨墨墨磨人”之后,万一啥也“谋”不到,这困惑可怎么消、往后的日子还怎么熬!
说这些,不是故意贬低书法而是还它原貌。真把写字当个天大的事,于客观不符,于主观不利;倘若还要靠它来“赌一把”,那结果一定是倾家荡产赔个底儿掉!书法本是个轻松的乐事儿,如果只为提按起落就搞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,境界既不算高,于人生也不见得是啥好征兆。
不陷那么深,事情就简单了--咱就这么点儿本事,那就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把书法做好。平凡的小事儿,未必就不值得认真对待,常常动笔琢磨,思想和技艺也会有提高。方向不方向的,从来就不是殊途同归一条道。只是时时须记取:认真了也还是小事,成功了也没啥值得狂傲。
综上,我建议你马上从“书法的困惑”中解脱出来,赶紧找个工作,孝敬父母、善待妻小。把写字做个爱好,常有些进步就很不错了。你的困惑是“人生的困惑”,其根源,也许就是把书法的性质估计过高。眼下的当务之急,是生活有着落;假如还想对社会有贡献,常读读书、看看报,你就会发现世间万事,哪一件都比书法更紧迫、更重要。
祝你全家幸福再不烦恼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