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说“人文精神”及其他
文博先生在网上写了篇有一定思想深度的《重塑当代中国书法的人文精神》,并指定要“高老师批”。说现在的书法人文丧尽、斯文扫地,我完全同意这样的估计,也同情作者的大声呼吁;这篇文字吃功夫、讲道理,所以不但不能批还应该支持。
不过,因为文章涉及到一些深层次的理论问题以及相关概念,所以我想拣几个自己思考过、有结论的话题,顺驴下坡接着说几句。我说的,往往“另类”,不必当真。我自己也从不大拿自己当个什么东西——说说而已,不为正人正己,只为满嘴跑舌头痛快惬意。
想讲得深些,又怕大家烦,所以“戏说”。但其中的道理,并非完全没有根据、不值得深思;从根儿上说,愿意写这样得罪一大片的文字,是基于我对文博这样的“书法热血青年”有一点淡淡的忧虑。 网上乱弹,太长也烦。所以我分几次说,但愿不大习惯读长文的网友能有耐心读完。
(一)
文博要“重塑”的,是大家常挂在嘴边的“人文精神”。
什么叫“人文精神”呢?
在西文中,“人文精神”一词应该是humanism,通常译作人文主义、人本主义、人道主义。狭义是指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思潮,其核心思想为:一,关心人,以人为本,重视人的价值,反对神学对人性的压抑;二,张扬人的理性,反对神学对理性的贬低;三,主张灵肉和谐、立足于尘世生活的超越性精神追求,反对神学的灵肉对立、用天国生活否定尘世生活。广义则指欧洲始于古希腊的一种文化传统(周国平说)。 其他还有多种多样的表述,理论性太强,读者看起来吃力,此处不引,——这里咱们且作“戏说”:从对待事物的态度着眼,人文精神的实质,我以为可以理解为一种“贵族精神”。
那么什么是“贵族精神”呢?
冯小刚在《我把青春献给你》里对此有一段绝妙的注解,说得既生动俏皮,又准确彻底。顺便说一句,这本书真可以看作“人间指南”、“世情揭底”——真了不起,冯导只用些许小事,就给咱捅明了多少深奥的道理:
“……贵族的气质不是有了钱就能挂相的。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,一小养成的。贵族从小坐车就有人给拉车门,车到人到,长大了养成习惯,车一停就举步,赶上没人给适时拉开车门,他能一头撞玻璃上。下了车也不会说谢谢,不是不懂礼貌,是不觉得你在为他服务了。这一点确实不同于平民百姓,满脑子都是人情世故、家长里短。人家贵族考虑的都是民族的兴衰、国家的存亡,余下的心思顶多会想一想心爱的女人。遇有闲暇,外出消费,身上从来不戴钱的,买东西都是事先电话里约好了,到了专卖店只管挑选,完了事有人专门给送家里去。回到家,喝杯咖啡,东西就跟着进门了。出国旅行,看到一座庄园,心生爱意,打听主人是谁?随从马上俯首帖耳:您还不知道吧,这庄园就是您的。贵族听到后,请不感到惊喜,反而有点扫兴!这么说吧,生活上贵族就是一废物,除了做爱亲力亲为,吃饭不用人喂,其他,一切均不能自理。但同时,贵族也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”(P83)。
这样的表现说明了什么呢?
一,在贵族看来,什么都不算个事儿;二,做事不过是一种行为,与个人利害、因果得失,人情冷暖、吃亏沾光都没关系;三,以这样的态度做人做事,就不会瞻前顾后、权衡利弊,怕强欺弱、见风使舵;四,无论是穷是富、对公对私、明里暗里,从商为文,他觉得这样对,就这样做,不会因境况的好坏而改变、看对手的强弱而进退;五,贵族精神,既没法装,也不能用什么办法培养塑造。对人来说,是有就有、没有就没有的——所以它真的是高尚的、纯粹的、脱离了低级趣味的——毛主席用这样的话来形容白求恩——不错,白求恩身上就充满了这种精神,尽管他不是贵族而是个医生。
贵族精神(也就是人文精神)在吾国吾邦,基本是没有传统和生长的土壤的。
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是强调“入世”的。中国人的思想文化,在《水浒传》、《三国演义》、《资治通鉴》中得到充分的演绎和升华,历朝历代都不断从中“得益”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呢?就是:一切的行为规范道德模式,无论老的新的正统的在野的,都必与政治、利益、争夺比拼和人情世故息息相关紧密相连;主张与口号的背后,内容是不定向的无所谓的,所有的行为,随时都会因得失大小而摇摆,以价值轻重定舍取。
“忠孝仁义”,既对主子永葆江山社稷有利,也为强盗打家劫舍准备了根据;要达到“齐家治国平天下”的目的,手段阴谋可以“无所不用其极”。说“甘于寂寞”,为的是日后的“不寂寞”;提倡“清高淡雅”,不是另一种“韬晦”或“终南捷径”,就是拼搏间隙中的自慰调剂。即如老百姓常说的“想开点儿”,背后也隐藏着“没争到就不服气、但气坏了身子又不值”的“会计哲学”。打不过被迫“出世”,于是信教,烧香念佛那么虔诚,也不外是活着为了除病消灾,死后计较升天人地……。总之,凡事凡物凡想凡做,国人都会直接与功利相联系。这样的思维模式,对也罢错也罢,反正中国人都是这样一代一代走过来的。难怪外国人认为中国没有“真正的”宗教——因为人家拜基督信玛丽,只是觉得那个理想真好、那样的世界真美妙,信与不信,都不附带其他生老病死、荣华富贵的功利目的。反过来,咱看人家,一面是对他的贵族派头羡慕、嫉妒,一面又为他不计后果而窃笑他“傻逼”。
滚滚功利中也有一个例外,这就是曹雪芹和他的石头记。《红楼梦》里主要的人和事,以及作者写这本书的动机,那才真是纯粹天真,因隔绝尘世而傻里傻气。所以有学者说,“《红楼梦》之伟大在于展示了与以住传统文化全然不同的审美境界”,“《红楼梦》的问世,既标记着对以住历史的颠覆,又标记着一种人文精神”(《读书》杂志1993年第4期里有一篇《悲悼陈寅恪及“柳如是别传”》,作者李劼,部分涉及到《红楼梦》和“人文精神”的话题)。
但《红楼梦》里的那点可怜的贵族精神,对中国人来说,真是梦里的故事和嘴边的笑话——我们才不会“宝哥哥林妹妹”那么痴哩——咱都特明白:人活一世,一举一动哪个不是为了柴米油盐升官发财?你要讲什么人文精神,说错了一句话,饿肚杀头是历来如此就是眼前事!
所以,贵族和贵族精神,打根儿上就是西方的玩意儿。有了这点精神,洋人在我们看来个个是傻冒:比如都说长征走了二万五千里,耳熟能详大家谁也不会怀疑——偏偏最近来了两个热爱中国的英国小子(李爱德和马普安),硬是沿着红军的路线赤手空拳吃苦挨饿走了一趟!据新闻报道说,这俩鬼佬走一步量一步,加起来的结果竟是6100公里!你说他们究竟为什么?什么都不为!他就是想一路看看风土人情顺便体验 “长征”的经历。中国人有没有这样的精神?——咱都会说,真是吃饱了撑的!你玩儿就玩儿呗,把那一万两千二百里算出来有你什么好果子吃!外国人不——他不是故意要和中国作对,他是佩服红军才愿意重温他们的足迹,但是多少就是多少,说多说少他认为都违背事实。他们有真正的信仰,所以唐吉珂德大战风车可以屡败屡战;洋人的信条是“我爱我师,但更爱真理”,而我们的习惯则是“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”——原则事小,吃亏事大,对老师都不尊敬,吃眼前亏不说,日后这一辈子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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