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永金先生礼贤下士,专来我家,要我对他的书法说几句话。我和他以前无甚交往,但也没说“不敢不敢惭愧惭愧”,——张先生既然这样诚恳实在,咱再假模假式就对不起人家。 先说一个情况:
名头再大的“墨宝”,在每个人眼里都会有不同的评价,这里有水平的问题,但更多的是趣味的偏差;审美取向不同,其结果自然南辕北辙、七上八下。这本来没什么问题——你爱吃甜,我爱吃辣,说清楚了就各拣爱吃的往自己碗里夹。——但书法常常不同:“书好”先要“人好”,所以明明自己不爱吃,也愿意顺着人家的口味尽说些好话,于是好话就源源不断、满坑满崖。好话听多了有时也烦,于是转身就走另一个极端,“无聊的吹捧”立马就变成“刻薄的谩骂”。问题出在哪里呢?其实,每个人看书法,夸优点说毛病都出于自己的理念,一人的偏好要大家都喜欢,那是永远实现不了的痴想梦话。客观上,书法家的年龄、地位和名气大有悬殊,但这些“字外功夫”未必就能当得了书法的家——他的书法到了各人眼里,说好说坏喜欢不喜欢就只好全由人家。果真是“艺术水平”那么等级森严?这也未必——因为还有“趣味”搅和在里头自说自话。只有一点可以肯定,就是:即便都在“等级之上”,如果是人人称赞个个崇拜,那里头就一定有不少假话。
所以,尽管我确认永金先生的书法是“等级之上”,但其中也一定有中意的不中意的,因为我只能根据自己的趣味发表看法。同样,对我的意见,永金先生也一定有同意的不同意的——他的取舍也注定只能从他自己的标准出发。把话说明白了,咱们就能“分餐进食共桌说话”。说写得好写得不好,不过是“敬酒”和“罚酒”,一本正经像煞有介事,这聊天儿就不好玩儿啦——过了“知命”就是“花甲”,说重说轻谁也不能把谁怎么了。要紧的是“吃好喝好”,酒过三巡,大家还能顺便听些真话。
张先生一定也有同样的胸怀,可能对我的自以为是也不会有太坏的评价。如是,我就实话实说而且有啥说啥。 先说我认为不错的:
第一,他写字是追求“好看”的。每一个字怎样摆最合适,他是经过反复琢磨的。
艺术可以追求各式各样的风格,但一到书法,“好看”就成了骂人的话。历来书法都主张“脱俗”——大家都说这字写得“漂亮”,作者就先掉了几分身价。因为这个原因,连启功先生的字也老给人骂。这类圈子里的“行规”,到群众那里就不大灵光:人人都想把自己笔下的字变得漂亮些,你写的比他好,他就会多看两眼,还会学着比划比划。我觉得这样也挺好,专家的臧否,不妨先不管它。自己觉得这样最美,就坚持下去教他俊中更俊;自己花了功夫好不容易才得到的,就一定还有同类同好的人也会欣赏它。当然,“好看”也有多种含义,你眼中的“美”,也许正是他眼中的“丑”,所以大家应该互相理解、尊重不同的选择、承认风格的多元化。
我仔细看了永金先生的书法,发现他这些年前后有不小的变化。原先没把握的、不好看的字,逐渐变得大方美观起来,这说明他在不断揣摩改进,而且效果卓著,成绩很大。我也喜欢“漂亮”,所以也从他受到不少启发。永金先生这样的字在眼下不大可能获奖,一时也成不了“大家”,但我相信隔壁邻居、办公室同事会很喜欢它。不要小看了这些“不懂书法”的朋友,他们的思想水平、文化休养和艺术理解力一点也不比书法家差。
第二,他是讲究“功夫”的。每一笔要写成什么样子,转折、缠绕之后怎样保持中锋和应有的形态,他是很在意、有控制的。
对于“用笔”,我感到永金先生有很强的控制能力,这一点,不专注、不下功夫是做不到的。笔笔都讲“控制”好不好?这是另一个话题——比如喜欢“意外效果”的书法家就最看不得这“刻意为之”的“指哪打哪”。我和永金先生是同类,觉得能有此特长也挺好也不容易。尽管,我对妙手偶得的神来之笔也很羡慕很欣赏,但贯彻“各遂其性各逞其能”的原则也是很坚定的:他成不了你,你也成不了他。所以,我劝张先生不如扬长避短就把这个优点保持下去发扬光大。好像当今的书风,对这一点还能够容忍;至少在自己,想写成咋样就能成咋样,心里踏实,笔下也是自主的造化。
第三,他是“写自己的字”,直接“取法古人”处不多。 这是好话还是坏话?——也不好说。大概是有人看作“夸”,有人视为“骂”,我则认为,能“本乎己性”、实事求是,这样的做法并不差。
临帖是都要做的功课。不临帖,就不知道字怎么摆、笔怎么用、这种效果怎么做出来、那些花样作用有多大。积累了一定的数量,笔性会更纯熟更自由,心中会建起大致的审美框架——噢,这样一类结字用笔的情趣,最符合古往今来大家的欣赏习惯;在这个范围里变化,可以率性发挥;出了这个圈儿,大家就都说“胡折腾”,再怎么辩解也白搭。
这一步做完,接下来有两种选择:一种,用山谷的势、冬心的趣、平原的捺、海岳的钩“重塑金身”,叫人看得出“笔笔有自、渊源分明”;另一种,干脆另起炉灶我写我的,美的标准只在自己的理解,像谁不像谁全无关系。两条路谁低谁高,我说不清楚,只觉得,颜鲁公、苏东坡、傅青主、郑板桥包括启功、沈鹏他们的字,好像也看不出哪一笔就一定出自何人哪家。永金先生一时还不能与大名家相提并论,但我看他采取“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写”的做法则是八九不离十的。所以我说他直接拿过来“安上就使”的地方不多。 之所以我把这也看作优点,理由有二:第一,凡真正大家,历来是临归临、说归说、做归做——真到了自己笔下,都是“我书意造本无法”,“不使人家血汗钱”的;第二,不依样、不照搬,就不受累、少羁绊,研究自己的造型,才更专心致志、自主坦然。
上述前种方法,前人世代传、大家普遍用,大致也行得通,而且容易受夸奖。像张先生这样的写法,有人会说“不入流”。齐白石不跟人跑,给人骂了大半辈子,但有一天真炉火纯青了,反而更体现了自主的个性、特立的眼光。
第四,他是研究过章法的虚实和节奏的。通篇给人的感觉,是自由、流畅、有韵律的。 永金先生的书法,字是美的,章法也十分和谐。通篇之中,字的轻重大小、宽窄长短、疏密虚实,都呈现自然的配合、和谐的韵律。在完全省略现今流行的“飞白”后还能有此效果,尤其不容易。我自己也是类似的想法:紧凑的结构、饱满的笔画、通顺的行气构成“书法音乐”的主旋律,这些方面做好了,写出来的歌就顺口好听——这是本源和基础;假如再加些曲折或花色(正如书法的飞白或“败破”),这首曲子会更加丰富动听。章法放不妥帖用些飞白来遮掩调节并不是坏事(这就是启功先生常说的“设法了事”的法子,不带贬义),但如果在不加飞白的条件下就能处理得悦目遂心岂不更显功夫?或者说,先具备了这样的本事,再来研究飞白的作用,岂不更加充分扎实、稳健从容?
我认为永金先生第一步走得很稳很结实,在此基础上再加进虚实、枯润的笔法,一定会更上层楼锦上添花。 再说我觉得不足的:
第一,因为熟练,所以行笔速度既快且匀,只像热汤面匆匆吃饱了事,少一点品酒赏味时那种有徐有疾有停顿的闲情雅致。
这里的“节奏”专指行笔速度。徐疾有度,在一个字中有体现,在一行一篇中更要讲究。假如在这方面多一些内容,我相信永金先生的行书会更有起伏更具风度。
第二,方圆兼备、疾涩有序,是我心目中“完美”的标志,张先生的书法中好像较少这样的意识。 中锋“笔圆”固然好,但出些“角”也不错;结字“意圆”难得,不过带些“方”则更丰富。“意圆笔方”或“方圆兼济”,不但形态上多了变化,在行笔速度上也自然会得到合理的调剂。于是乎,转与折、疾与涩、顺与逆、快与慢、行与驻、起与伏、进与退、平与奇、动与静、变与守、凝与散便会统统聚齐笔下,何愁没有灵动的气象、华美的乐章?
第三,有些“时尚”的写法,尽管社会上很流行,但我一直认为是不够“高级”的。 比如,凡字下部的末一“点”,把原本“左上至右下”的方向,都写成“右上至左下”的“撇”势;写“衣”或“良”之类的字,末一“捺”(或反捺)一律当作一横斜扫出去;写“木字旁”,那一撇一点,会有意写成先一竖然后拦腰一横等等。
我的看法是,对古来的造型或写法,做一些改动是必要的,但这改写是不是还有“本色意态”和“绅士风度”、与原来的体势合不合,这倒是更加性命交关的。永金先生是很尊重传统写法的,在这些地方突然“变节”,是否真有必要,我觉得很需要判断和深思。 以上是我的实话实说,没文化、缺底蕴、干巴巴、直筒筒。老实说,要凑些“力屈万夫、韵高千古”的句、“龙腾凤翥、岳簸涛翻”的词儿,说些酸文假醋、模棱两可的话,我也曾经很拿手——不过,21世纪再顶着这样的穿戴过日子,也挺无聊怪没劲的。退一步讲,即使自己觉得特“国粹”,但人家看上去会奇怪,会问一声“你没事儿吧”也说不定的。所以,为省事起见,还是说一点大家都懂的大白话吧。
至于“意境”“神韵”“德行”“情性”之类,这里也没有提及。究其原委,只是觉得:要说没有,不现实——因为即使没练过字的人,写出来也都包含既尽,纤毫毕露;但要说究竟有多高多深,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——古人拉过一张纸写个便条,有事儿说事儿,没事儿问安,绝不会望着天、摒着气,一心要“高远绝尘”,故意去够那日月星辰的。今人动笔“创作”,也都有直接的目标,不是挣钱就是还债,如果是参展,当然都是奔着那入选得奖或同行注目去的——这一切都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——只是,写的时候都是功利(绝无贬义),怎么读的时候就生出来那么多事儿呢?
——这事儿我至今没想明白。永金先生,您说呢?
2001 年10月23日于首都师大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