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难得读到这样痛快淋漓的直抒胸臆！张宏元把亲身经历直言不讳地全告诉咱们：书法不过就是这样一件事，我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
　　我觉得他真的特别值得自豪：咱不需要任何名头、光环的帮衬助阵，这一路，只凭字，就能赢专家的赏识、大众的好评。君不见，多少人，字不行，就列出一大堆头衔、职称、学历吓人，再不济，哪怕是七十、八十的年龄，也是“功夫深”的“旁证”……；多少人，为了那并不值钱但真的“管用”的会员、理事、主席，打得不可开交，马屁拍得山响，终于成了名利的奴仆、歪风的附庸。这跟字的好坏有关系吗？他们明白得很！--当然他们更明白：什么叫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，在这个书法也能换得一碗饭、淘一桶金、得一片天的时代，他们是真正的赢家和英雄。

　　单说字，当然有高低好坏之分。但是否需要泡在晋汉唐宋里趴在字帖上作践打滚，那可真说不定。王羲之手里有几本字帖？都说米南宫书出右军、大令，但听的人也不想想：真正的王字早随太宗下了墓穴一网打尽，剩下那摹的临的等外品哪里朦得了老米那么聪明的人？临帖，米芾是看看而已说说而已写写而已，“善书者只有一笔我独得四面”--倘若都随了人家，俺老米这杂七杂八的集古“刷字”如何同人分庭抗衡？

　　其实，多少现在的大名家--凭官位、权势、蝇营狗苟得道的不算--就是那些字真写得棒、大家都佩服的，何尝不也是这么一路“玩儿”过来的？已故的前一代，专心书法天天临帖是做不到的--他们都有繁忙的工作，更要应付解放后摩肩接踵的思想改造和政治运动；还活着的这一代，当右派、臭老九、白专道路，还个个丧魂落魄地经历了可怕的文化大革命--命都难保，那里还有顾得上“唐人尚法晋人尚韵”？直到七二年中日建交，国家需要“对外友好交流”，此其时，惟一不容易犯政治错误的“文化”，就是用毛笔写些唐宋诗文。于是，书法便得天独厚责无旁贷地充当了中日交流的排头兵。先由老人家挂帅，郭沫若、楚图南、林散之、高二适等等首当其冲，之后，有兴趣有办法的写字人你来我往纷纷上阵。那些年时兴写“振兴中华”，四个大字要写得堂堂正正还真不容易，多少人为此呕心沥血差强成形。文化革了十年的命，这回禁一解、头一开，就一发而不可收滔滔滚滚--比赛、协会、题字、出版、交流、邀请热火朝天--就连在下本人，国内当“名家”不说，光日本就跑了几次多少个城市风风光光名传利盈。大名家自更不待言，时时有稿约、常常有邀请，笔会、讲演、题字、留影、出镜、出书、写序、受聘、访问忙得一塌糊涂，回家还要完成无穷无尽有偿无偿的“书债”、应付形形色色死缠烂打的访客来宾。这般热闹，当然没啥不好--我只是请大家算算，除了小时候对帖练字还算专心单纯，这以后“几十的工夫”，名家究竟花在临帖上还能有几成？不说你也算得清。大名家尤其爱说“甘于寂寞”，但其实哪一位真正做了“寂寞”的人？这热闹只会愈演愈烈实在停不下来啊，哪里还有“甘于”的份！

　　大部分名家精心写的字，应该是越来越好的。熟能生巧--写的机会多，花的工夫多，水平自然要强于一般人。真名家常常比较高效率，善于动脑筋，你要悟三年，他只要三分钟--这是实情，不服不行。至于说到临帖，由这么一段历史造就，你说哪一位不是零敲碎打胳肢窝里的补丁？--但他们不肯说破--既做了大名家，就要维护形象、顾及影响，只有把书法说得玄妙难懂博大精深，这身份地位才货真价实价值连城。启功先生是个例外，他说他的书法是“抄大字报起家”--这话发自肺腑，但听惯了假话，人们反而把它成了开玩笑不敢当真！不是说，练字不要下功夫，但这功夫，不就是“这个字原来写不好，想点办法做些尝试学学别人，叫他变得形神皆妙”吗？

　　张宏元实话实说，把这层最简单也最奥秘的窗户纸捅开了，他真爱书法，也不避热闹。有需要就写，遇好的就学，传统愿继承，花活也敢闹；加上天资聪颖、模仿能力极强，终于使他进步飞快、登堂入室。我注意到，他系统临帖虽少，但敏锐和勤快却是相当突出——不见得笔不离手，但那些字，却无时无刻不在他脑子里蹦跳。学书法也是要有灵感的，兴来，就废寝忘食钻研一通；一旦索然无味，当然还是干点别的好。书法是他的魂但不是他的命，玩书法为的是快乐，背水一战孤注一掷，为它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，张宏元从来不做这样的傻冒！世间各种现象、因果，他都能拿来和书法联系，这些活的经验教训，实在比那些古老的教条生动、有效。新魏碑、美术字，其实也大有诀窍，能把这些做好，谁说对书法就不起作用没有关照？踢开了名缰利锁，事情就相当单纯地道，如此才能专心、才有高效。

　　说到底，“玩儿”是一种纯粹的境界，“快乐”是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因。大凡哲学、文学、艺术、数学、物理乃至无数的科学发明，原本哪一个不是有闲的人七想八想的思维游戏？假如搀进了利益的使命、价值的权衡，牛顿看见苹果落地先会估量将有多大损失从而无法悟出万有引力，公孙龙遇到良驹就只想着骑上去占为己有于是就埋没了“白马非马”这个著名的哲学命题。只有单纯的、不为什么的“玩儿”，哥德巴赫猜想才会被人提出来、而且不断有人证明下去。它到底有什么用？谁也说不清楚。但人的好奇心，就是假设有个问题然后希望解决它。没准儿，多少年后国民经济借它的力量可以大有推动。这就是思想和游戏的的功能。反过来，还可以断定，打开始就冲着诺贝尔奖去摘果实的，即不会快乐，也达不到目的。

　　人有各种各样的活法。张宏元玩儿书法的快乐，是建立在“独立的人格、自由的思想”的基础上的。他有尊严、有底线，自己的人格、思想领地，严密得很，永远不会卖出去。（？）所以，有话他敢说，有问题也敢提--毫无疑问，这样做对私利是有损失的--弄得人家不高兴，以后的机会就没你。但他要的是这个“人”，所以顾不到那些“利”。书法圈子里老说“要学书先要学做人”，好像这“做人”的目的竟是为了“写好字”这样的区区小事似的！于是，我们常常看到书法人在场面上言语谦恭、态度圆滑，腰弯得一个比一个低。有没有搞错？做人就是做人，是正直、是猥琐，装是装不来的。“臭架子大得很”的人，从来不肯为书法那点油水活着的。喜欢写字，不过就是喜欢而已；倒是，率性的人，笔下真的常常有一点傲气和真情。在如今这样的社会，尤其是书法这样腐臭的圈子里，我们实在应该向宏元看齐。关键不在于说与不说，首先需想清楚：人活一世，我们究竟要什么？书法现在是个怎样的现状，咱写字究竟要干什么用？

　　想当名家，若能把金钱和权势看得淡些，只从争取更多的锻炼的机会出发，真的不是坏事。常有人来请你动笔，熟练就不成问题；更重要的是，那不容易得到的自信和胆量，也会随着众人的热衷，越发成熟和坚定。张宏元的经历和实话之所以具有价值，也在于证明了这个道理。但进祥先生的努力，我看就是一个小小的误区。什么叫名家？就是圈子以外不干这一行的人都知道你喜欢你，比如冯小刚、贾平凹、陈逸飞、刘索拉、于魁智、韩美林包括启功等等--因为艺术归根结底是做给外行看的--你对社会的大多数有贡献，大家才会欢迎你、记得你。但现在书法变成内部森严外部封闭的小圈子，里面争得热火朝天，外面却真不明白你为啥要把字写成那样缺胳膊少腿的。就是把书法比赛闹到电视上去，站着坐着拿笔的评判的都像演戏而不得要领，就算都穿上对襟大褂也不引人。所以，为了提高收视率，编导不得不常常把镜头切换到灯光闪烁、美女弹琴上去--他们最了解观众的心理，这我们懂。而咱这些糊涂蛋，偏偏还在执迷不悟地揣摩几位评委的口味，就是临帖，也都冲着那估计现时可能 “流行”的去。但“流行”的意思本应是“大众喜欢所以得以广泛推行”，拼尽全力只为几个人欣赏，而大众往往无动于衷，所以我老是疑惑，假如一辈子为此折腾，这功夫花的究竟值得不值得呢？

　　我看见多少年轻人，字写得真好，每年都得了好多奖，升了好多级，圈子里名声大噪，但就是这书法和老百姓毫无关系，人家还是不知道你，名家还是当不成。怎么办呢？我真替这些青年叫屈、着急。

　　宏元先生、还有广大网友，谁能告诉我：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？

2002.11.1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