茅 草 屋
□ 叶华荫
我家的老房子,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。我出世的时候,它已经老了。
后来听父亲说,屋里的房梁和柱子,是他一个人冒着危险到老鹰山拖回来的松木。那时,父亲还小,一根房梁的重量根本举不上肩,只好求助于一根皮条来死拖硬拽了。再说,家乡那时人口少,到处是茅蒿草深的,一个人到山上去,既危险又害怕,但为了盖新房,便什么也顾不得了。
农村盖屋,一般都是选十冬腊月多晴少雨的季节。柱头立起来了,就可以请隔壁邻居来帮忙舂墙,使睡着的泥土全部站立起来,然后再在墙上搭梁。故乡人称这种房屋结构为“土抬梁”,也就是说四周的墙上没有柱子,柱子的位置由墙来代替。虽说这种土抬梁的房屋不够结实,过去在我们这些地震少、洪灾也少的滇西地区却很流行,因为它不但节约了劳力,也使山上的树木得到了有效的保护。墙舂好以后,让它在阳光下晒上两天,再把早已准备好的干稻草或山茅草,从下到上一层压一层地铺排在房顶的椽子上,用竹篾扎紧,房子就大致盖成了。接下来就可以用河滩上割来的芦苇编织隔墙和楼板,编好以后敷上泥巴,低矮的土楼和暖和的房舍也就隔栅完毕。等它晾干些,就可以择吉日迁进新居了。
我家的老屋,就是用故乡人世代相传的这套建筑程序建盖的。那时的人缺少文化,施工图纸揣在每一个故乡人的心上,看到哪里不合适,谁都具有发言权,只要是对的,大家就会照他说的去做。
等我记事的时候,老屋分成了两格,左边的一格住着父亲和我们兄弟俩,正屋和右边的一格由奶奶居住,兼作客厅和厨房。奶奶的床铺上方,靠墙的一边,支着一把黑亮的有十级的木梯。通常,我们就从那里上楼,楼上堆着些米糠之类的杂物,由于土楼低矮黑暗,取用东西的时候都得低着头猫着腰,还得小心地端着油灯照亮,很是难受。那时,爷爷已在“跑步进入共产主义”的时代饿死了,母亲又刚跟父亲离婚,剩下的一家四口显得有些孤零零的。
小时候,完成了父亲每天交待的活计以后,我通常会坐在老屋的门槛上,看檐角的燕子,看天空的浮云,想自己的母亲……由于室内的光线幽暗,识字以后,我便常常在那里读书,到书中去编织自己的人生理想。时间长了,我喜欢坐的那一面土墙,被我的身体摩擦得十分光亮,每次从那里坐下去,我都会感到特别地温馨和惬意。
晚上,我们兄弟俩常伏在昏黄的油灯下做作业,我们的桌子是一只用土坯支起来的没有上过油漆的大木箱。每晚,奶奶都会在火塘边陪伴我们。天冷,烧着火暖和;天热,在火塘里烧点火,扰人的蚊子就少了。这是奶奶给我们的特别的温暖。夜里,在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,我就会透过那个黑黢黢的小窗孔,看外面的蓝天、看天上的星星、看星星们簇拥着的月亮……枕着风吹打在苹果树叶上的声音,以及昵喃的燕语,我的心似乎沐浴着了整个世界的光明。
遗憾的是,如今奶奶已经去世十年了,而且那茅草老屋也已在今年的一场风雨中轰然倒下。曾经散发过泥土芬芳和稻草芳香的茅草屋,曾给过我细心照料和庇护的茅草屋,承接过许许多多阳光与星光的茅草屋,给过我无穷欢乐和些许忧伤的茅草屋,抚慰我痛苦的思念、斟满我甜蜜梦想的茅草屋,终于老了、累了、走了。
茅草屋永远地从大地上消失了,从我的眼里走远了,我却无须再盖一间茅草屋,来作为它的塑像和纪念。因为,它那简单干净的精神,已经长满我朴素的内心。
[原载《建设银行报》总第988期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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