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　海

□　陈祖芬

一

　　海蓝得透明，蓝得温暖，蓝得柔软。海面好像罩着一层皱丝，一碰就破似的，娇贵的、圣洁的、不能玷污的。独独等着我躺上去，舒展我的四肢，伸个懒腰，闭上眼睛，悠悠地漾进海水，化进海水。当然，这些都是我事后追想起来，把我当时的感觉用慢镜头放出来的。而在当时，我一见海，只喊了一句：我想跳进去!

　　继而产生第二个想法：我想从海面上走过去。去看看海天相接处，看看海的那边是什么?

　　为什么不能从平展的海面上走过去?

二

　　我想避开游人，另辟蹊径。我驱车乘兴而行。车刚开一会儿，不对，好像开进渔家了。前边没有路了吧?把车倒回去。我探出头看看，不，好像有路，先别倒车，再试着往前开。不知怎的就驶上了盘山路。司机说，他这个开车的都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条路。于是我顿生一种自得的兴致。

　　这儿不是旅游点。一边是峭壁，一边是大海。盘山路一个拐弯处，可停车。停就停么，司机偏偏继续往前开，也就是，继续往海里开。我坐在车的后排，越过司机看到车头下边就是海。我说停车吧。司机还是往海里开。我又说停下吧。司机还是还是往海里开。

　　我打开车门，纵身跳下去，脚下碰到坚实的土地，不是海。两三步之外就是海。

三

　　有风。远方几个小岛，在海浪的摇篮中像一个个可怜的宝宝。海在风的蛊惑下，戏弄、欺侮、吞噬、伤害着忠贞不贰的峭石。峭石苦苦等来的，只是深深的、密密的皱纹，抹多少抗皱纹美容霜也无济于事。这些抚不平的皱纹，明明白白地提醒海的无情。然而峭石痴痴地恋着娇奢恣狂的大海，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峭石对海的魅力的崇拜。尽管海给予他的，只是身和心的摧残。

四

　　涨潮了。碧绿的波峰驼起白色的浪花扑向这边的礁石。那浪花是大海生命的精华，洁白、晶莹、美丽、灿烂，热情澎湃地扑向礁石，伸进礁石每一条皱纹。礁石上的苔藓在海水的爱抚下，绿得欲滴。我才想起为什么绿色象征生命。

　　海水狂热的爱，在礁石上，被碰得粉碎。破碎了的是浪花，不是大海。浪花像撕碎了的白色的花瓣，撒落在海里，融入碧波，很快又积聚起新的力量，向礁石进行又一次爱的冲击。大海温厚白洁的手指，插进礁石褐色的指缝。然而，礁石绷着脸，皱着眉，又一次拂下白浪。

　　海有多宽，一排一排的碧峰就有多宽，乐此不疲地向这边推进。远处，可见细小的白浪，像一条条白色的美人鱼，横着向这边游来。一圈圈白浪扑到礁石的脚下，热吻着礁石黑亮的脚趾头，吻遍礁石的脚趾头。

　　大海对礁石矢志不渝的爱，令我对礁石也刮目了。礁石，一无虚饰地袒露着。礁石就是礁石。不是大理石，不是钟乳石，而是，最不起眼的礁石。用不着开采，用不着珍藏，用不着保护，用不着雕琢。真率自然就是美，就是无价，就是叫人喜爱的。

　　礁石说不爱大海就不爱，不暧昧，不矫情。于是反叫大海越发地爱个不停。

五

　　每个海滩，总有渔人或游人在拾捡、寻觅、挖掘。人家拣海货，我拣石头。偶尔也拣起一块海带，像皮子似地光洁而具有韧性。我和司机分吃起来。事实上，司机嘴里老在吃着什么，海滩上能嚼的东西太多了。我拣起一块石头，竟也鸡蛋糕似地金黄且夹心，诱得我真想咬一口——如果权衡一下，牙齿比石头更坚硬的话。

　　海滩的浅水下，是各种石头。红的、绿的、白的、花的、条纹的，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颜色，说不出是什么形状的形状。我从水中挑拣一块奇石，奋力抛回大海。那石头，却只落在海滩的石上，发出明确的响声，告诉我，石头仍在海边，没有进大海。我又拣起一块石头，想着运动会上掷铁饼的健将，大回环地甩着手臂，嘴里还呼呼地甩出气体，鼓风机般地想为掷石加油。石头抛出去了，又得到一个明确而带嘲讽的回声。

　　海真大，大得我身在其旁而又够不着。

六

　　大海像巨幅画卷似地卷着海浪。大海在这长卷上书写了什么?这样地卷了又卷，这样地终也不抖开来!

　　大海，我能读懂你，我懂你。我走进海水，大张开双臂。我说，来吧，海浪!海浪排成一行一行地向我涌来。浪花卷起的，是千堆万堆的问号。

　　千堆万堆的问号，勾住我的脖子，夹住我的手指，挂满我的发丝，埋住我的身子。大海，我明白，我明白。

　　海浪退下去了，退下去的是成排的泪水。

［原载《建设银行报》总第988期］